第8章 08
丞相府的位置十分容易找。
宋提只身来到丞相府门前的长街时，敏锐地看见了一道东张西望的人影。
是个令他颇为眼熟的侍女打扮的姑娘。
宋提仔细思索片刻，记起来，那姑娘应当是尹家二小姐的贴身侍女，只是，她为何要鬼鬼祟祟地蹲守在侧门口？
犹疑间，那侍女也瞧见了他，眼睛一亮，飞快地向他跑过来：“宋小将军！”
“……你在等我？”
“嗯！”侍女点头，语气有些骄傲得意，“是我家小姐叫我在门口等你的。”
宋提心底惊诧，一双凤眸也不由自主地微微放大了些：“她猜到我会过来？”
“正是，我家小姐说，今日赏花宴一事恐怕宋小将军并不知情，以防万一，还是让我在门口候一候你，若是你真的来了，我再进去通报。”
宋提这时也收敛住了一腔惊讶，朝她颔首道：“那就劳烦你告诉她一声，我在街角酒楼里等着，有几句话想同她说。”
-
红杏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带进了丞相府里。
尹思畔听后，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并不着急动身。
这倒是把红杏急坏了：“小姐你怎么还不梳妆呀？宋小将军已经亲自来找了，要抓紧机会！”
“傻姑娘。”尹思畔浅笑着摇了摇头，“他既然亲自找上了门，那就代表着他对我无意，我便是晾他一晾又何妨？”
红杏呆住了：“……”
这些时日，小姐的所作所为她都看在眼里，从那日的灵观寺之行、到中秋茶棚、再到这回的侯府赏花宴，若说自家小姐没对宋小将军另眼相待，连红杏自己都是不信的。
可怎么就是这样的结果呢？
她家小姐好不容易动了一次凡心，难不成老天爷都想让她家小姐上山做姑子去吗？
好吧，做姑子也算清净，她家小姐人美心善，便是没了头发也是一等一的光彩照人，可、可她不一样呀！她剃光了头发会不会变得很丑？
“你这又是什么表情。”
尹思畔笑叹口气，终于慢悠悠地对镜梳起妆，身后的红杏仿佛比她还要委屈，忿忿嘀咕道：“那宋小将军就是块木头桩子吧！这满邕都城，有哪家的姑娘能比小姐更美？他竟这般没眼光……”
“皮囊不过一身虚妄之相。若他真因为这张脸而起了意，我倒要反省自己识人不清了。”
“小姐，你总是有道理！”红杏焦急地跺脚，“可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呀？没了宋小将军，也有赵公子、钱公子，一堆的公子，老爷夫人总要为你相看姑爷的。”
……不会真要上山当姑子去吧？
就在她的思绪又要忍不住飘远时，尹思畔终于放下描眉的黛笔，站起了身。
少女一袭青裳，鸦色长发如瀑落下，窈窕纤弱的身影被笼罩在薄薄的晴光之中，雪肤玉貌、朱唇皓齿，活似一幅从画中走出来的灵女天仙。
“放心，还没到最坏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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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思畔从侧门进了街角的酒楼。
她有心遮掩行踪，所以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厢房内，宋提已经等了有好一会儿了，正无聊地嚼着茶叶吃，见得来人，他立即放下茶盏，从椅子上站起。
“尹小姐。”
“宋小将军。”
尹思畔取下帷帽，朝他微一俯身。
宋提挠了挠头，瞧见门边等候的侍女，暗自松口气，飞速组织好语言，开口道：
“那我就长话短说了，这次的宴会，我知道你一定很感到唐突。是我母亲不知怎的，晓得了中秋晚上你和我一同喝茶的事，所以误会了你我的关系，不过请你放心，我已向我母亲解释清楚了，往后必定不会再发生这种事，还望你原谅。”
“今日的赏花宴我看了美景、见了许多人，心里正高兴，又何来‘唐突’‘原谅’一说？误会能解释清楚是最好的，中秋那日也是我考虑不周，若是能用另一种更稳妥的法子向你道谢就好了。”
宋提愣了一下，有些不知该怎么接话。
短短两次见面，眼前的姑娘说话行事总是这般滴水不漏，教人不禁感到春风拂面，似乎浑身的棱角都要被这阵温柔的力道抚平。
难怪母亲说起她时，是那样满意的语气和态度。
正出神，忽地，宋提又听见对面的人轻轻地开了声。
“这次应约来酒楼，我也有几句话想对宋小将军说，若是有冒犯之处，还望你不要见怪。”
在说出这句话时，尹家小姐的神情略有些郑重。
宋提眨了眨眼，心道他堂堂一个男子汉，有什么能被冒犯到的？
“有什么事，你尽管说。”
尹思畔道：“上回中秋一面，宋小将军应当已经明白我在家中的难处，我天生弱症，及笄时，父亲母亲顾及这一点，没有过早地给我相看人家，但如今一年拖一年，恐怕也是拖不下去的了。”
“说句心里话，对于成亲一事，我并没有什么期待，我这副身子骨嫁与谁，都不过是个拖累，与其如此，不如，物尽其用……”
她望向宋提那双澄明的凤眼。
“我听闻宋小将军近来也在为成亲之事苦恼，假若宋小将军暂且没有心仪之人，不如……不如你我之间，互行个方便？”
这句话砸下，在宋提耳中不啻于轰然一声巨响。
他惊愕地看着面前语出惊人的少女，脑子一瞬间懵懵然，仿佛被糊了一层厚重的铁锈，转动不能。
「互行个方便。」
她、她是想要和他假成亲？！
宋提不由得后退了一步，手脚俱是僵硬，不知该往何处摆放，视线与对面依旧淡然的少女相触时，微不可察地瑟缩了一刹。
“我……你……”
“……”
“看来这个提议确实太过于冒犯了。”
尹思畔瞧他脸色，先行道了歉：“实在不好意思，宋小将军。”
听了这话，宋提总算勉强找回心神。
他眸色复杂地看了眼这位纤弱温雅的姑娘，忽然觉得有点神奇，明明是书香门第养出来的大家闺秀，表面上循规蹈矩、分毫无错，连那些一向挑剔的深闺妇人也不能说出她一句不好的地方来——
可也正是这样一个姑娘，一次次地颠覆了他的认知。
世人都说他宋提一身反骨，但看样子，眼前这位尹家的二小姐比起他来也不遑多让吧？
“……你不必道歉。”
他道：“我只是在想，这等互行方便之事，对于女子来说才是比较吃亏的吧？”
“只要心底不在意那些外物，它们便不算什么。”尹家小姐的双眸轻轻飘飘地望着他。
那分明是一道没什么攻击性的目光，却刺得宋提不禁移开了眼，连脱口的话语也有一瞬间的卡壳。
“你、你让我好好想一想。”
尹思畔便笑了笑：“这确实不是件小事，那就请宋小将军好生考虑后再做答复吧。”
-
尹家小姐走后，宋提继续在厢房里坐了一小会儿，心里的秤杆左摇右摆，还是理不清头绪。
他干脆也不想着去校场了，直接打道回府。
前脚刚进府门，后脚他亲娘又找了过来，递给他一摞厚厚的纸张，宋提潦草地翻了一下，发现那是一沓适龄女子的画像。
他登时感到自己像拿了颗烫手的山芋，正要丢开，却被早有预料的侯夫人一把按住手：
“不许扔，仔仔细细给我看完了，挑一张出来。”
“娘，我真的不……”
“不用再说了。你若不肯挑，便等着明日我和你爹替你挑吧。”
“……”
于是一整个下午，宋提都坐在书房里对着那一沓画像发呆。郁闷纷杂的思绪之中，尹家小姐的提议反反复复地在脑海里回荡。
他几乎快要把自己说服了。
不就是成亲么。
将这个过场走完，此后他是要练兵还是要打仗，不都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何况他实在想象不出，自己日后为人夫、为人父的模样。对他而言，塞北的千里疆土、漫漫大漠才是最终的归宿——等到彻底荡平了边患，或许才有他思考成家的意义的余地。
尹家二小姐毫无疑问是目前他所遇见的、最适宜做到这一点的人选。
她能很轻易地获得爹娘的喜欢，更不会困住他！
就在宋提神游天外之际，书房门外，也悄然地探出一颗滚圆脑袋。
“——小叔父！”
宋提闻声望过去，见那圆溜溜的糯米粽子已经利索地翻过门槛，踩着一双虎头鞋朝他奔来了。
“宋清灼，你今日跟着开蒙夫子认完字了？”
“早就认完了！”糯米粽子兴高采烈地扒住了他的裤管。
宋提黑着脸护了一手快要往下掉的裤腰带，旋即把那只东西从自己的裤腿上撕开，见他还不死心地想要往前赖，索性把人拎到自己的膝盖上来坐。
“你这家伙是不是又重了？”
宋清灼不理他，因为他已经瞧见了书桌上摊着的那一沓女子画像，小胖手左右开弓，不一会儿就搅得纸片翻飞，书桌乱成一团。
宋提冷眼看他动作：“宋清灼，你知道这些是什么吗？”
“我知道，是小叔母。”
“……”宋提噎了噎，纠正道，“她们还不是你小叔母。”
话音刚落，便见宋清灼停住了四处乱翻的举动，小胖手捏着一幅画，递到他眼前。
“……”
宋提略感无语。
分明是他自己的婚事，怎么连他四岁的小侄子也要来掺一脚？
见他一动不动，宋清灼催促：“小叔父，看！”
宋提只好垂下眼皮粗略地扫了一眼，这一瞥，他却瞥见了一道分外熟悉的身影，整个人瞬间顿住。
过了半晌，他才幽幽地开口。
“宋清灼。”
“你是认真的吗？”
白白胖胖的糯米粽子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珠，有点茫然地看着他。
“好吧。”
“我知道了。”
宋提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
“既然你都诚心诚意地求了，那答应你也没什么。”
他伸出食指，稍微用力，在糯米粽子讨喜的脸颊上戳出一个肉窝。
“只是你要记住了，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做了的决定，以后可不能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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