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黑市
赵懿萱赶到开封府的时候，两个捕快正用力压着费十娘颈部的伤口，鲜血依旧渤渤地从他们手中的棉布中渗出来。
“去西大街请屈大夫来。”赵懿萱对身后的紫竹说。
“屈大夫？”
“屈枫，秋菱堂，戴面纱的那个。”
“啊，是！”
旁边的高申眼神发直，显然惊魂未定的样子，若不是几个禁卫厅的高手在，他可能也一命呜呼了。
“高大人？”
“是，是，是，是，殿下，殿下有何吩咐？”
“那个什么携友人，携贵人的名册在哪？”
“名册？名册，名册，在，在，在。”
“丢了？”
“没有没有没有！名册在我书房，殿下随我来。”
昨天夜里他还和几个师爷一边打了酒来，一边猜着名单上的人不亦乐乎，那刺客刀尖的冰凉触感仿佛还在他的喉头。
“殿下，殿下请看。”
赵懿萱一边接过来，一边看着他满头冷汗，“你没事吧？”
“谢，谢殿下关心，下官，下官并无大碍。”
“刺杀朝廷命官不是小事，你这边我会给你加些人手的，按规矩也会报备殿前司禁军，你且放宽心。”
“下官，谢过殿下！谢过殿下！”
她此时才低头去看名单，侧首让了空间给身后的白牧先，两人一同读着。
“下官已经让师爷将昨日擒获的人员，和当日账簿上的名字查对过了，能对应出来的名字已经标注上了。”
“照着氏族、故旧、姻亲关系查一查，能对上不少名字，都查出来是迟早的事，怪不得有人狗急跳墙。”赵懿萱指尖抹擦着手里的本册，突然计上心头，看向白牧先。
“采写，刻板到印刷需要多长时间？”
“潇湘印坊一个师傅单页刻板需要一个时辰，这大概二十多页，三个师傅也要七八个时辰了。”
“挑重点，缩减一下，写成顺口溜，打油诗什么的，让咱们沈掌柜帮帮忙吧！”
白牧先点点头，一旁地范子期伸头过来，“什么？什么印坊？”
“把这些编成打油诗，散布到街上去。”白牧先解释道。
“殿下，提前把证物散播出去，不会引起京中轩然大波吗？谏院闻风而动，万一朝中有人相互构陷”
“你仔细看看，这种人物，已经不是一个顾婉案能查完的了！”赵懿萱把册子拍在范子期胸前。
他仔仔细细地念着赵懿萱最后翻定的那一页，“明德元年，十二月初五，张棋携友三人，姬五人，倌一人；明德二年，正月廿二，杜凯奋携贵人一位，姬三人”他一边念着，一边脑海中飞速的检索着千机堂的柜格，张棋是太学出身，好友中有许多人是三司的判官，而杜凯奋，汴京出了名的捧高踩低，跳梁小丑，全仰仗着族中做了高官的，吏部尚书，杜榕！
范子期干咽了几下，背上爬满了细细的冷汗，“殿下，如果咱们散播出去，这件事就闹大了，再没转圜余地了！咱们不用去请示一下东宫的意思吗？”
“这件事不是我闹大的，这事本来就很大，吏部每年考评全境上下的大小官员，现在他自己都有问题！”赵懿萱一脸无辜，显然看热闹不嫌事大。
“这么大的事儿，那让谏院去提啊！咱们写了条陈，东宫转给谏院就行啦！让他们定夺呗！”范子期虽然心里知道是这个道理，但是浸淫汴京多年，这事他一点也不想出头。
“啧！你现在拿着名册奏章，去东宫等着批示，要是谏院和六部的老头听见风头，都跑来跪在他面前求他顾全大局怎么办？他是顾还是不顾？要是那帮老头去官家面前以头戕地呢？”
“可是”
“好了，怪罪下来有我，不报了，去！”白牧先不顾范子期欲言又止，离玄的箭一般，人影一闪便不见了。
这下不仅范子期，一旁高申也开始面露难色，这册子里已经有远超他职级的嫌犯了，案子已然成了烫手山芋。看着高申脸上阴一阵晴一阵，赵懿萱转头对范子期说：“去看看屈大夫诊治的怎么样了。”
“是。”身边的捕头们和禁卫厅的人也都识相地站得远远的。
“高大人！放轻松，咱们就先搅浑水好了，浑水才好摸鱼。”赵懿萱看着高申眼睛转了一转。
“殿下，再查，那是震惊朝野的大案！在下这等小官，实在是，心里没底啊！”
“高申，下个月就要春闱了。”
“是呐！哎哟！殿下，这跟顾婉案有什么关系呐？”
“三省六部有什么摸不得碰不得的？有的是人为国为民，前赴后继。”
原本低头看脚背的高申，瞬间瞪大了双眼。
“殿下难道早知道”
“我不知道，但是就坡下驴，你就当是给新朝立威好了。”
赵翊当时让她放手查福宁夜奔，也是存了搅浑水的心，三省六部九司，还有谏院，他们相安无事，默契从容地太久了，几乎无从下手。
“殿下，屈大夫喊你！”范子期跑回来。
“走。”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屈枫了，当年还是赵懿兰生病，急症，曹晴派人快马去请她，她还是老样子，一身素白，带着半幅面纱，一双眼睛潋滟秋波，过分好看，险些让人忘了眼前的污糟血腥。
“人我给你”赵懿萱抬手，示意她靠近些小声说，她便在她耳边私语道：“人救回来了，失血过多，暂时还醒不过来，要观察一段时间，还要看会不会发烧。”
赵懿萱却皱眉不展“给她盖上吧！先把尸体在牢里停几天，我说找仵作再找。”
屈枫抬眸一惊，众人面色纷纷难看了起来，尤其是高申。她马上会意，不再做声，赵懿萱挥手把闲杂差役都赶了出去，只剩下他们几个。
“屈大夫，麻烦你这两天照看一下，这个是非常重要的人证。”赵懿萱认真地看向她，高申这才反应过来，拱着手，“屈大夫妙手，殿下放心，我带亲信将人藏去我的书房之中，绝对隐秘，定护她二人周全。”
“那你去我医馆里喊两个医女来，我一个人可照顾不来伤这么重的。”屈枫没推辞，只是面上恹恹地，皱着好看的眉，像是埋怨平白无故被拉来做白工，赵懿萱看向高申，“是，是，下官去办。”
“等等。”紫竹上前，“高大人可否让我们看看昨天晚上那几个刺客的尸身？”
“当然，窦执事请，我带你去。”
紫竹拉着一旁的范子期同行，不一会儿高申又带人回来将盖着白布的费十娘抬走，牢房里霎时间安静下来，只剩赵懿萱和屈枫。
“哎，你，听说过潘楼黑市没？”
“听过啊！”赵懿萱抬眸，心想，怎么就我没听过？
“我们有些极其罕见的药材，是要托人四处探查寻觅的！有些千金难求，自然有人为之杀人越货。你问这个干嘛？”
“我要进去找人。”
“我们也是通过几个牙子去黑市上采买，里面的门道，我不怎么清楚。”
“那你介绍几个给我。”
“一会儿把名字写给你，嗯，对了，最近，嗯。”赵懿萱看她咬唇支支吾吾地。
“我哥还是老样子，挺忙，下个月要春闱了。”
“哦。”
“你也真有意思，人前装得冷若冰霜的，人后在这儿打听。”
“没有什么希望的事情，开始就不要相互纠缠。”
赵懿萱欲言又止，想要反驳，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这话听了莫名地一阵烦躁。
“走了。”屈枫头也没回的离开了。
梦夏因为昨天公主府里的事情暗自赌气，见赵懿萱早晨去了东宫，索性不跟去，现下手里攥着那个羊皮本子，站在绛云阁后门外的树后头，愁眉不展，好似后悔了。一闪神的功夫，沈意如已经将册子从她手中夺走，“皇城司缉查公主府女使顾婉？哪个公主府”
“还我？我还没说要给你！”
“不是给我的？那你来这边干什么？”沈意如带着三分笑，如同宫女之间普通玩闹，映在梦夏眼中，有说不出地讥讽，“好了，快告诉我，是哪个公主府的？”
“你说过的，这些都会直接上呈给侯爷的？”
“嗯。”
“侯爷一定有办法妥善解决的，是不是？”
“解决？让你打听东宫的动向，怎么？是四殿下闯祸了吗？”
“没有！没有，是我偶然听到的，皇城司在找一个叫顾婉的女使。”四殿下这个词让她瞬间警觉了起来，把自己原本话头咽了下去。
“哪个公主府的女使？”沈意如像是嗅到了腥味老虎，垫着脚尖轻轻靠近她。
“衮国，衮国公主府。”
梦夏看着对方轻轻眯了一下眼眸，她手指不自觉地颤抖，仿佛刚刚交出去的不是一个巴掌大的册子，而是自己的命运。
“阿如？”沈意如听见有人唤她，猛然回首，又转过来对梦夏说：“放心，侯爷这边有我，回见。”她绽放了一个温柔无比的笑容，而梦夏只觉得毛骨悚然，脚下不停地后退，只想逃到玉涧阁去，假装这件事情不曾发生。
远处只剩下沈意如清甜的声音应和着赵晟，飘散在绛云阁里。
“殿下，我在这儿！”
“去哪了？”
“年节前，娘娘不是遣我去教习四殿下调香，我去了几次，四殿下总也不在。”远处甜美的声音轻轻将话题带过。
“你还不知道，她定是又去了东宫！”
“四殿下与东宫亲近，也不至于整日里待在东宫把？太子殿下不是还有朝政要忙？”
“哼！要不是舅舅问起，我都还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嗷！算了，不说她了，你清晨让人摘的花还没有打理，来，我看着你插花”
吴梦夏却像是白日撞鬼一般急匆匆的逃离现场。
整个开封府衙里人影攒动，众人忙得后脚跟打后脑勺，只有赵懿萱一个人大喇喇地坐在府衙的门槛上，徒留一个单薄的背影。
白牧先、紫竹和范子期陆续来回禀。
“殿下，我们看了刺客的尸首，不像是什么训练有素的组织。”
“甚至不像是同一拨人！”范子期声音略显激动，“有三个带刺青的，刺青互相毫无关联，有一个手上带茧的，看着像是跑漕运的，还有茧子在掌心，看着像是厢军练□□的那种茧子，带的兵器也都不尽相同，非常蹊跷。”
“草台班子？”白牧先挑眉问道。
“不止，我们还问了昨夜禁卫厅过来的护卫，怎么没有留活口，他们说原本是有两个轻伤的，最后逃走的那几个反手捅了这个两个，确认没气才跑的。”
“有没有可能”
“我猜就是！”范子期恶狠狠地手指地。
白牧先把话接了下去，“在黑市悬赏招募刺客来灭费十娘的口，说明费十娘是见过此人的，也就是说费十娘是直接的人证？”
“应该是的，那册子只能是旁证，上面没有他的大名。”
赵懿萱从袖口摸出了屈枫给她写的几个名字，递给了范子期，“顺着这几个倒药材的牙子找找，看有没有人能带咱们进黑市去！”
“是！”应下来他又迟疑道：“进黑市这种事，多有危险，里面是什么情况都不好说，咱们还是需要联合开封府和城防禁军，仔细规划一下吧？”
“头天费十娘下狱，当天晚上刺客就来了，你觉得对方能等你详细规划？”
“殿下，这道理我懂，可是万一那杜榕”如果这背后主使就是吏部尚书杜榕，那吏部负责历年官员的任免、升降、勋封、调动，这其中又有多少猫腻呢？
“顾婉都死透了，你还担心他们睡不上安稳觉？”她额头上的筋跳了跳。
“臣马上去办！”
白牧先心里却在想，是啊，福宁公主都死了这么多年，除了赵懿萱，还有谁为在她寝食难安？他的目光落在了赵懿萱倔强的侧脸上。
晚间开封府衙破天荒地大门紧闭，不再通宵办案，屈枫给的名字和京畿地区的猎隼上报的黑市掮客中，一个愿意为了赏金带他们进黑市的人，和他们在赵懿萱刚买下的玉尘坊碰了面。
院子里都是疯长草木，屋舍古朴陈旧还没来得及修缮，旧家具倒是搬空了，只剩四壁，一道院门外便是繁华如旧的西大街。
前来碰头的是个四十多的中年妇人，长相衣着平凡无奇，当下如果转身走进人群中，恐怕会立马寻不见。范子期却骤然警觉，这是他当年从云雀级别的暗桩做起时，学到的第一条准则，隐藏自己，打扮得泯然众人，没有一丝一毫不自然的地方，很难被人记住，很难被人描述，这看似简单，其实要花费很多心血。
“见过各位贵人。”
“怎么称呼？”看着范子期警惕地上下打量着来者，紫竹接过问话的工作。
“老朽姓戚。”
“戚娘子，赏金就按你要求的，最快什么时候可以带我们进去？”
“一会儿各位就可以跟我进去。”
“黑市晚上也开着？”
“开着，黑市清晨闭市，正午开市。”
“进去之后如何？”
“贵人要做什么买卖？”
“找人，黑市原来悬赏杀过几个女人，我要找主使。”赵懿萱突然插话。
那老妇沉吟许久，正色道：“你这要我办的是一锤子的生意了，有这次没下次。”
“此话怎讲？”
那妇人却绕开他的问题，“那潘楼黑市有两位主事之人，分别是东起第一间的福婆和西起第一间的狂算子，传言若两人能珠联璧合，才比鬼谷子。这福婆精通日星象纬，占卜八卦，预算世故；狂算子则通晓六韬三略，奇门数术，过目不忘。”
“这二人在黑市如何管事？”
“也说不上管事，福婆有一个算命摊子，往来交易如果需要编写秘文暗语番邦话，要去找福婆。狂算子则是一个账房先生，黑市没有实物交易，若需见证、抵押则要找狂算子，他记得准，算得清。这二人会出钱雇几个洒扫和看门的。”
“那这悬赏杀人的事，要找狂算子咯？”
“是，这种活计会在狂算子那里挂牌出售，事成之后自然到他的摊位领取回报。只是贵人如何能从狂算子口中问出东西来，老朽便不敢说。”
无数鲜活的生命、肮脏的交易都挂在一个账房先生的墙上售卖，赵懿萱后脖颈冒出细细的冷汗，第一次有种赤脚站在泥土中的真实感，这才是精致的宫灯、得体的衣冠、繁华的街巷之外的世界。
“先带我见到人再说吧。”她故作镇静道。
“是，老朽这就跟各位过去。”
“殿下，禁卫厅的护卫和外围策应的禁军已经就位了！”
“走！去潘楼黑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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