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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7.身后之事


梁山伯的办事效率很快,  这种效率放在士族尸位素餐、庶人趋吉避凶的普遍行事风格下,就显得尤为珍贵。

        办事效率快,  也意味着特别容易得罪人,尤其是在他短短时间内就扒了困龙堤、抓了杨勉等恶吏、开仓换了欠条的情况下……

        谁都看得出,每天咳血的梁山伯是活不长了,  这才像是安排后事一样完全不顾后果的去做他想做的事。

        “梁县令,  今夜已经是半个月来的第四波了。”

        太守府的都使冷着脸收回刀。

        “你除了此地的士族,还得罪了什么人?”

        “咳咳,我一介寒生,能得罪什么人?”

        因为是睡下一半突然披衣起来的,  梁山伯的嘴唇有些发白,  看起来像是随时都能断气。

        都使们本想再问,看他这个样子,也不好问了。

        “梁县令,我们明天就得押解杨勉等人返回太守府了。”秦都使叹息着说,“你得罪了此地的士族,破了困龙堤之局,太守必有赏赐赐下,但明面上却不能支持你什么,  你……”

        他本想说“你好自为之”,可想到之前医官下的结论,竟觉得这话都说不出去了。

        梁山伯怕什么呢?

        他都活不过一个月了。

        最后,  他只能拱拱手。

        “梁县令放心,  太守府的赏赐,  我必让上面在一个月内给你赐下。”

        至少,让他的坟茔能修的能见人吧。

        梁山伯听懂了他们的言外之意,苦笑了下,谢过了他们的好意。

        待都使们离开后,梁山伯从枕下掏出了马文才寄来的书信。

        良久后,他发出了一声长叹。

        第二天一早,都使们果真押解着杨勉等人离开了。

        撑腰的人一走,原本还按捺住没有骚动的鄞县大族们顿时动作了起来,不停的让家中管事来官府催债。

        他们就是仗着梁山伯不敢真开官仓替百姓还粮,只是拿着“二转手”的借条想撑到秋收后而已。

        既然如此,他们就让他撑不到秋收。

        “令长,要不,我们干脆闭衙吧。”

        书吏见梁山伯兀自硬撑着每天都开衙,担心地看着他。

        梁山伯见着堂下的同僚,眼神很是复杂。

        他此番去了,对他来说并不是坏事,可对于这些相信他、跟随他一起从会稽学馆而来的同窗来说……

        却是辜负了的。

        “载言,跟我走到现在这一步,你悔不悔?”

        梁山伯涩然道:“你们……你们悔不悔?”

        堂下的学子们在学馆中时尚有学馆发下来的儒衫袍服,到了县衙里,因为都是小吏,穿的也都是灰扑扑的,原本有七分的风度,现在也就只剩了一分。

        加之老是跟着跑田间地头,有不少已经晒得漆黑,浑然不似个读书人。

        “自然……是悔的。”

        被称为载言的佐吏低声回答。

        梁山伯的表情更加苦涩了。

        “……悔我们在学馆中时,为什么不多点东西……”

        “悔我们为何如此无能,只能让山伯你以身犯险……”

        “悔我们如今面对士人的刁难,却只能眼巴巴寄希望于你,却不敢做出任何决定……”

        载言身后的诸佐吏皆面露尊敬之色。

        “我等出身一致,可山伯你却敢以一介庶人之身,只身上困龙堤,在士族虎视眈眈之下放了那蛟龙以身破局……”

        “我等接受的是一般的教导,你却能以百姓为先,不顾士族的威胁,毁掉那么多张足以让人家破人亡的借条,以官府之势化解百姓的危机……”

        “我等皆是一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你却有勇气在被缚上困龙堤后,仍与杨勉周旋,与士族周旋,与百姓周旋,身残志坚……”

        梁山伯原本还满脸惭愧,到听到“身残志坚”一句时,喉头不由得又一痒,猛烈咳嗽起来。

        那一阵一阵的咳嗽终于让宋载言躬下了身子。

        “为这样的县令效力,吾等不悔!”

        “我也不悔!”

        “你当县令的都不怕丢官,我等皆是小吏,怕什么?我就怕被别人戳脊梁骨!”

        “我等还年轻,就算今日丢了差事,明天还能再谋。可这些百姓,怕是熬不过去了。我等都是寒门出身,我们都不帮百姓,难道还靠士族贵人们偶发慈悲吗?”

        “如果贺馆主在这里,也一定是夸我们做得好的!”

        几人的回答发自肺腑,也回答的毫不犹豫。

        他们希望自己的心里话,能让这位年轻的县令心中更宽慰一些、“走”得更轻松一点。

        “好,好……”

        梁山伯喉头哽咽,鼻端也酸楚难当,沙哑着嗓子沉声道:“你们都是堂堂正正的君子,能与诸君共事,是我梁山伯的幸运。如你等这样的品性,相信也会得到其他君子的看重……”

        他从怀中拿出一封书函,递与为首的载言。

        “这是一封荐书。”

        梁山伯说:“和我们同出会稽学馆的马文才如今已经入了建康国子学,成了‘天子门生’……”

        他在众人的疑惑眼神中解释着。

        “马文才是士族出身,才德你们也了解,如今正前途光明,是立志要成就大事之人。他之前手中缺人,一直托我引荐,但我这人行事素来谨慎,若不是品性、能力都出众者,我也不愿随便引荐……”

        众人听闻这荐书是什么意思,顿时面上都露出喜色,可一想到这“荐书”实际上就是梁山伯的“托孤”之书,那喜色又一个个忽而转悲。

        有几个多愁善感的,更是转过头去,用袖子拭去眼角的热泪。

        宋载言接过了荐书,只觉得手中的书函有千斤重,讷讷不能语。

        “我料想太守府的赏赐很快就会赐下来。我无父无母,亦没有后人,待我走后,你们料理完我的丧事,取了剩下的,一起去建康,拿着文书,去国子学寻马文才。”

        梁山伯脸上带着笑意,毫无吩咐“后事”的样子,“我之前已经向马文才去了信,告知了此事,你们拿着我的荐书,必能等到好的安置。跟着马文才,比跟着我要有前途……”

        “梁县令!”

        几人呼道:“我等岂是趋炎附势之徒!”

        “这不是趋炎附势。我看待百姓之心,与文才看待百姓之心,并无二致。我看待世道之心,与文才看待世道之心,也并无二致……”

        梁山伯叹道:“但,我没有他那样的出身,也没有他那样的手段和资源,这也决定了我注定做不到他能做到的事情。”

        从一万而成百万易,从一而成一万,很多人却要走一辈子,也走不到。

        彼之起点,吾之终点。

        “与诸君共事,是这几月来山伯最为快意之时……”

        梁山伯向堂下诸人躬身。

        好几人已经哭的满脸泪痕,却只能与梁山伯含泪对拜。

        待众人起身,只听得梁山伯振袖一挥,大声笑道:

        “梁某既已安排好‘后事’,便请诸君随我做下最后一件痛快事!”

        这一刻,梁山伯虽脸色蜡黄、嘴唇发白,那股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傲然却毫不逊色于任何士人。

        “那些大族认定我不会为了百姓开仓还粮,我便放了!”

        他的神色畅快至极。

        “只有我将粮库里的粮还空了,才能逼着百姓从此放弃‘借粮为生’的日子。若秋收不上来粮食还官库销掉欠条,大家便一起饿死吧!”

        那时候他已经死了,再也救不得任何人,也再也没有什么软心肠的县令替他们出头。

        要不靠自己,就等着卖身为奴,又或饿死街头。

        这等货色,救他作甚?!

        “县令,不可!”

        “令长,三思!”

        私自开官仓,罪责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如果不能在年底缴税之前交上粮食,这便是大罪;但如果粮食交上了,太守府又有意高抬贵手,不过就会不痛不痒罚上一罚。

        “你们怕什么?我已经是将死之人!”

        梁山伯的眉眼间尽是轻松之意,“我这一生,恐怕能够任我心意率性而为的时刻,唯有这段时间了。”

        “哎,我只盼我的人生,能日日都如此刻才好。”

        他喃喃自语着。

        忽地,梁山伯在众人悲痛的目光中,抬起手臂。

        “牛班头,诸位,随我放粮!”

        ***

        鄞县中,人人都觉得梁山伯疯了。

        他拖着残病之躯,核对出拖欠六族粮食时间最长、数量最多的四十户人家,派出衙中最凶猛的差吏上门催粮。

        除了四户东拼西凑借到了粮食还了欠债的人家以外,其余三十六户都向官府打了借条,严明明年秋收之前奉还,否则官府将收没他们田地,差送他们服役还债。

        能在这世道有田地的,家中大多没到过不下去的地步,也不会没有壮丁。虽有几年水灾,可还会一次次借粮,不是懒,就是蠢,但梁山伯一棒子敲下去,该懒的不能懒,蠢的也不敢蠢。

        农人的农田,就是农人的命。

        在所有百姓的见证下,梁山伯和府衙的所有佐吏打开了县衙的粮库,将所有粮食都搬到了衙门口,一手拿着这三十六户的借条按数将粮食还给士族派来的管事,销毁了旧的欠条,一手让这些农户重新和官府签订下新的契约。

        鄞县的粮库本就被杨勉和旧吏们假借“赈灾”之名贪墨不少,即便梁山伯下令抄了他们的家财充公,待三十六户的欠粮由官府全部替他们还清之后,也再剩不下什么粮食了。

        士族在催讨欠粮,说明他们不想再借粮食与人;

        官府没有了粮食,说明秋后也没有粮食再行赈灾;

        一时间,收到消息的鄞县百姓们就像是突然开了窍一般,不但全家一起拼了命的伺候自己的田地,还自发的在农闲时间扩大沟渠、扒掉困龙堤上的残砖片瓦,甚至由壮丁们去疏通河道,希望能凭借此举度过今年可能不会泛滥的夏天。

        与梁山伯刚来时的鄞县相比,此时的鄞县,宛如天壤之别。

        鄞县后衙。

        被梁山伯悄悄唤来的姜姓老农正欲下跪,却被梁山伯一把拉了起来。

        看到梁山伯满身病气的样子,老者一下子就红了眼眶,唾骂了起来。

        “这贼老天,怎么就不愿意让好人有好命呢?!”

        “外面人都说您是放了蛟龙,被龙气伤了,所以不长命,我呸!”

        他啐了一口,抹着眼泪道:

        “令长放了蛟龙,蛟龙该让你长命百岁!明明是那些该杀的把您绑了,折磨了您,才伤了身子!”

        梁山伯见姜老边哭边骂,哭笑不得地搀着他,反倒比他还要豁达一些。

        “梁县令,您救了我们鄞县上下百姓,更是让那些好吃懒做的货醒了过来,您叫老汉来,是想要老汉干什么,您说一声,哪怕是要掉头的事情,老汉也绝不推辞!”

        姜老汉拉着梁山伯的手,不停地许诺。

        “哪里敢让老者掉脑袋。”

        梁山伯心中实在是又感动,又惆怅,感受着对方手掌上的粗糙和温度,他缓缓开口:

        “老者家中子嗣众多,想来耽误一点农事也是不要紧的。实不相瞒,在下的身子,恐怕也撑不了多久了。我无父无母,亦无后人,现在又得罪了鄞县大户,怕死后连葬身之地都被糟蹋……”

        “所以,想请姜老您,带人替在下修一个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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