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心光净土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赠孟浩然
　　孟浩然驾鹤于襄阳，最后为他收殓的人是他的至交好友，王昌龄。
　　如果说这天下间，得知孟浩然死讯的时候，最最悲伤的人是他的儿子孟仪甫和与他勉励同行的李白，那么最最悔恨痛苦的就是唐一笑和亲眼目睹他去世的王昌龄了。
　　射中孟仪甫的那只飞镖上带毒，唐一笑煎了解毒药，喂了孟仪甫喝下去之后，一直坐在孟仪甫的床前不动。
　　她和孟仪甫平生素未谋面，可此时看见孟仪甫的这张脸，那熟悉的轮廓，唐一笑便觉得自己无法面对。
　　没有人知道她可以知晓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所以大家都将孟浩然的死看作是一个意外，可她却深感痛苦。她问自己，你明明知道孟浩然的死因是什么，为什么当初在孟浩然要去保护韦坚的时候不阻止他呢？请张若虚、王适去都好啊，怎么偏偏就任由孟浩然去了呢？
　　如果她与孟浩然素不相识，她还可以说，是她鞭长莫及，可这件事当初就在她眼前发生，她却没有阻止，难道她还能用鞭长莫及来说服自己吗？
　　孟浩然的死让唐一笑的心里备受触动，这件事甚至让她产生了一丝很深的恐惧。这一次，她错失了改变孟浩然死亡命运的机会，下一次呢？下一次会是谁？她只模糊地记得许多人的死因，可她却记不清他们去世的年份、日期，会不会接下来会是接连不断地重演她脑海中熟悉的历史呢？
　　此时此刻，唐一笑在这漫漫黑夜中，浑身弥漫着深深的压抑和挣扎。
　　一个人如果像唐一笑这样孤独，没有人可以倾诉，也找不到可以诉说她痛苦源头的理由，甚至怕眼前的孟仪甫在昏迷之中可以听见她说话，所以只能在黑暗中挣扎却闭口不言……
　　如果从此归隐山林，不问世事，做个“乃不知有汉”的野人，会是成功地自欺欺人，还是更深彻、更痛苦的煎熬？
　　如果继续走下去，就注定有一天在她的全身上下都会填满令人绝望的无能为力……她试图劝说自己，就算这世上没有她，孟浩然也还是会去世，在这样的时间，以这样的方式，可她又不可避免地告诉自己，可现在已经有了你。
　　对于唐一笑来说，如果孟浩然只是一个古人，一个书上某首诗的作者、某篇论文的主角，那么他之于她就只像是一个符号一般，可就在两个月以前，他们还在一起喝过酒，聊贺知章的糗事，聊挂在西楼上的月亮，聊小院儿里的竹子到底会不会开花，聊要不要发动在座的人给她觅一个对象……
　　一想到往昔的音容笑貌，再想到如今他被人在自己的家乡杀害，甚至想到他毒发时的痛苦与折磨……
　　唐一笑去院里打水煎药的时候，不敢看天上的月亮。
　　……
　　“他怎么样了？”
　　平日里没事的时候，李白都会找各种理由翘班，现在有事了，他当然更加没有了上班的理由，跑去点了个卯之后，就从皇城里“跳墙”出来，完全视“不可以轻功出入皇城”的禁令如无物。
　　唐一笑也曾劝过他，可李白却对此嗤笑不已，用他的话来说，那些皇城军都是一群饭桶，没几个有真材实料的，他还怕一群饭桶发现他不成？再说不跳墙出来，难道还让他都每天穿着那又丑又麻烦的官服在里面浪费生命不成？要是刑部尚书也就算了，每天还有案子办，就算是工部尚书，也还能设计设计工程，可偏偏就是这个除了管吃饭、祭祀、宴会的礼部尚书，他总不能每天研究未来某一天可能要用到的一场宴会要奏什么曲、吃什么菜吧？
　　李白的理由被唐一笑认证了天下不会错理由，劝也劝不了，最后唐一笑也只能听之任之了。
　　“毒已经解了，他大概今天晚上、最迟是明天白天就会醒过来。”
　　李白点点头，“那你呢？”
　　“我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明天再过来。”
　　李白也没再说什么，只是说“我会照顾好他，你回去好好休息。”
　　唐一笑总是能将痛苦藏得很深，没人能知道她心里藏着多少秘密，所以也没有人知道她心里究竟有多少痛苦，直到她崩溃的前一秒，表现出来的也依旧是一般如常，可李白却好像是那个最懂她情绪的人，不知道她的秘密，但却能感受到她隐藏的情绪。
　　……
　　唐一笑没有回礼部尚书府，而是去了鸿宾客栈，去找今天上午才到长安的唐清苦。
　　上一次内力作乱时的结果证明了，以唐清苦的内力来引导唐一笑的内力平和是有效的，现在她体内的内力作乱已经从三五天发作，延长到了大概六七天发作，此时此刻，唐一笑才真正明白了先天武学完全足以诱惑人生出杀人夺宝的歹念。
　　“事情解决了？”
　　唐一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孟浩然去世了。”
　　今天上午才到的唐清苦显然刚刚听说这个消息，不禁微微一愣，然后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阿苦啊，你说人死后，真的会有轮回转世吗？”
　　“阿弥陀佛。法生则生，法灭则灭，皆由因缘合会生苦，若无因缘，诸苦便灭，众生因缘会相连续则生诸法，如来见众生相连续生已，便作是说，有生有死。”
　　唐清苦没有回答是，也没有回答不是，只是说了这样一段话。
　　唐一笑则是叹了口气，“有位大师曾说我没有佛性，是和佛家无缘之人，如今看来他说得真是太对了。”
　　“我佛有无量之说，从色身胎成起就有了第一个业报身，依所造做业从一业报身可以生出百千万种身，百千万种身，复能生百千万种身，如是辗转乃至无量。身无量，因果无量，若无轮回，如何续未来因果？”
　　唐一笑想了想，“都说人死如灯灭，此生已了，便纵有因果，如若是入了六道，不就是此生之因，方决定了入哪一道的果吗？再转世时，因已在轮回中湮灭，来生也难得其果吧。”
　　唐清苦还待再说什么，唐一笑便自嘲一笑，“唉，我本就是无神论者，哪里又相信什么转世因果？心中无佛，你就算说出千般万般来，我也是不信的，倒劳烦你说了这许多，只能权当做是对牛弹琴无异了。”
　　没想到唐清苦也笑，“你不信，却未必是你心中无佛，只是连口诵‘阿弥陀佛’的人心中都没了佛，又怎么能让听者心中有佛呢？自从我消了心魔，便是连着心佛一同去了，佛魔本一体，没有了魔又怎会有佛呢？”
　　“你修了这么多年的佛，最后心里却没有了佛，这是对还是错？”
　　“复闻诸佛有大自在神通之力，如今心中没有了佛魔，却是得了大自在。”
　　唐一笑点点头，“是好事就好，看来我来这一遭，也未尝没有做过一件好事。”
　　“悲哉六识，沉沦八苦，不有大圣，谁拯慧桥。人生来便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五蕴盛苦，非有大圣不可解脱。你在旁人眼中不是大圣，旁人也未必将解脱之事托付于你，你又何必执着于要助他人渡桥？苦海无边，人不可渡过苦海，自己尚在苦海中沉沦，又如何能助他人渡此苦海？人在苦海中，要么求无量天尊渡他，要么求无量寿佛渡他，就算不是这一道一佛两位圣人，他们求的也是灶王爷、关二爷、水龙王，你可见着有人求你唐一笑的吗？难不成你还听见过有人在生死关头、饥肠辘辘之时大声高呼‘无量唐一笑’的吗？”
　　唐一笑原本笼罩着阴霾的心情好像突然明朗了些，不得不说，唐清苦劝解人还是很有一番本事的。
　　“我听人说，十方世界都有极乐净土，过西方有十万亿佛土，一佛土就是三千大千世界，一个大千世界就是一千个中千世界，一个中千世界就是一千个小千世界，一个小千世界就是一千个小世界，一个小世界就是一个日月所照的时空。极乐净土这样广袤无边，好像无穷无尽，可对我来说，也只有两个院子和一个屋顶才是我能到达的净土。”
　　在唐清苦的一番话里，唐一笑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两个小院儿和一个屋顶，虽然不是十万亿佛土，但也并非像十方极乐世界那样遥不可及，想起这些，心里终于平添了些许安慰。
　　“你知道阿弥陀佛是什么意思吗？”
　　唐一笑有些费解，“不是一个叫阿弥陀的佛吗？”
　　唐清苦脸上轮番出现呆滞惊愕的表情，事实上他简直难以想象，一个连十方世界十万亿佛土都听说过的人，竟然会说出“阿弥陀佛不是一个叫阿弥陀的佛吗”这种话来。
　　其实现在唐清苦脸上的表情唐一笑并不感到陌生，毕竟不是第一次见了，比如当她问他为什么他的脑袋上会长出头发来的时候……
　　唐清苦深吸一口气，“你真是时常给我意外。”
　　唐一笑的脸上充满了不好意思的窃笑。
　　“其实阿弥陀是佛家的大秘密，因为这三个梵语字音代表的是无量寿、无量光，是一切的众生、无止尽的延续和无穷尽的光明，口诵阿弥陀佛的时候，是你的心光与佛光、与众生光相接，大光明极乐由心而发。所以你的净土不止是两个院子和一个屋顶，只是因为这几个地方和你的心光相接了而已，其实如果像在这两个院子和一个屋顶时一样，你走到哪里，哪里都是极乐净土。”
　　……
　　是夜丑时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唐一笑觉得今天内力作乱的时候好像不像以往那样严重了。
　　第二天一早，唐一笑就去了孟仪甫的住处，被李白告知，他昨夜就已经醒过来了，只是身体还很虚，就又睡过去了。
　　唐一笑给孟仪甫检查了一番，又开了一张药方，就急急忙忙地离开了。
　　李白还很好奇，怎么这么快就走了，对此，唐一笑的回答是——
　　“你屋子后头还有一只小猴子等着我呢。”
　　……
　　“唐大！这里这里！我在这里！”
　　唐小乙很兴奋，一见唐一笑，就像只小猴子一样地蹦起来跟她打招呼。
　　“怎么样，这几天还好吗？”
　　唐小乙小鸡啄米似地点头，难掩兴奋，“唐大你知道吗？这次的任务我提交的是最全的，足足给了我五千钱！”
　　唐小乙伸出手掌，张得很开，比了个大大的“五”，“我滴乖乖，终于能大口吃肉了！”
　　唐一笑却摇摇头，笑他，“你别高兴得太早，学唐门的功夫消耗很大，刚开始，每天三顿饭必须吃饱，每顿都要吃二斤肉，你的那五千钱够用几天的？”
　　“啊？”唐小乙苦着一张脸，“二斤肉？还每顿？我的老天爷啊，我上哪儿找这么多钱去买肉啊！”
　　长安的物价绝对是全国最高不做他想，就算是自己买了生肉用白水煮，一斤肉也要八十钱，每天就要四百八十钱，再加上其他零零碎碎的，这五千钱就只够他花十天的，这不是逼他饿死街头嘛！
　　“其实学了功夫，赚钱的法子也就多了，比如……京兆府。咱们唐门进境快，资质再差，几个月的时间也够出个三流高手的了，到时候去京兆府随便接几个低级任务，离长安近点儿的，一边赚钱，一边练功，两不耽误。”
　　唐一笑在京兆府上面打的主意，绝不仅仅只是她自己。
　　“可是我连这几个月的钱也拿不出来啊。”
　　唐小乙的情绪有些低落，显然贫穷依然使他心感到深深的自卑，尤其当他发现，贫穷阻隔了他心里的希望的时候，阴影在他身上投射得将会更长。
　　“我有一个朋友，会在长安待一段时间，或许是几个月，他的腿脚不是很方便，需要人的照顾。作为报酬，他可以教你认字、认穴，供你吃住，你愿意吗？”
　　这两个人一个寂寞，一个闹腾；一个学富五车，精通汉字和梵文，一个斗大的字不识一筐，这两个人若是在一起生活……简直绝配。
　　“真的吗？！每顿二斤肉也供？！”
　　特意把这个问题挑出来问，显然“每顿二斤肉”对于唐小乙来说是个极大的难题。
　　“放心，我的那个朋友他很有钱，你尽管吃，他不会生气的。”
　　唐小乙被这几天天上接连掉下来的馅饼砸得晕晕乎乎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好像在遇到了唐大之后就转运了一样。
　　“今天我先教你拳脚功夫，等你认清穴道、认了一些字了之后，我再教你内功。”
　　唐小乙晕晕乎乎地点头说好。
　　……
　　第一天，唐一笑没有教唐小乙新的拳法，而是让他把入门拳法先打了一遍。
　　现在唐门消息堂的弟子学的这个【入门拳法】，可是唐一笑千辛万苦从包裹的旮旯胡同里头翻出来的，是她当年刚一入江湖的时候，系统给玩家自动绑定的拳法，只不过后来因为技能栏槽位有限，所以唐一笑将这个技能又遗忘还原成了技能书，因为【武动大唐】的开始界面上写着两个大字：轮回，因此唐一笑怕这个坑爹游戏日后会紧扣“轮回”二字，让她他们提交新手剑啊、入门功法啊、新手服装什么的才算过关，故而无比神奇地将这本【入门拳法】留了下来。
　　而事实上是，还没等她再次看到“轮回”这两个字，她就已经完成了一次完美的穿越，这【入门拳法】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看了唐小乙打的这套拳，唐一笑皱了皱眉，“小乙，你们分堂的传功师父没有指点过你吗？”
　　唐小乙收了拳，叹了口气，“我又没有钱买酒买肉孝敬传功师父，他哪里会有功夫指导我？”转而又有些兴奋起来，“不过没关系嘛，没有传功师父我练得不是也不错吗？”
　　唐一笑哭笑不得，“没有传功师父的指导，能练成这样确实已经算不错了，但是如果让你和被传功师父指导过的弟子交手，恐怕你也只有挨打的份儿了。”
　　唐小乙苦着一张脸，“啊？不是吧，那我不是白练了？”
　　唐一笑摇了摇头，“白练倒不至于……有一句话，你琢磨琢磨，‘出手似箭，回手似线’，咱们这套入门拳法每个人练都有每个人的样子，因为它的发力方式很模糊。有人喜欢提升自己的速度，以快破招，有人则喜欢提升自己的力量，希望能一击致命，以力破巧。我看了一下，你在灵活方面的余地很大，所以适合速度型的拳法，而且我唐门轻功也以快和灵为特点，你现在提高速度，对未来学习唐门武功很有帮助。”
　　“你这套拳练得很熟，但是衔接上很成问题，原因就在于你每一拳都出十分，毫无余地，这样就势必会在衔接方面做得很差，很容易就会被人逮到破绽。而如果你听我的，走灵巧路线的话，将‘出手似箭，回手似线’这八个字做好，在同样没有修炼内力的人里，绝对算得上是翘楚了。而学了内力之后，再施展这套拳法，也自然会有一个很高的起点。”
　　唐小乙在那边自己琢磨，然后慢慢地比划。
　　唐一笑走过去，踢了踢唐小乙的脚，“弓步的前脚收一下。”
　　唐小乙的前脚往后蹭了一点，把唐一笑气乐了，“你是要打拳，又不是要跟谁赛跑，这么大的步子，力道都送不到拳上来，我说让你走灵巧路线是说拳的套路，不是让你放弃拳头的力量啊。快点，再收！”
　　唐小乙委委屈屈地又收了一点。
　　“不对不对，这一招叫探鹤手，你这哪是鹤啊，分明是老母鸡啊，脚步前错，肩膀后靠……脚对了，手还是不对，肩膀后靠，不是让你手也缩回来，这次成了蛇形刁手了。”
　　唐小乙并不懂蛇形刁手是什么梗，只是一脸苦恼地看着唐一笑，“鹤是什么？我都没见过它，哪儿知道它的手长什么样啊？”
　　唐一笑以前从来都没有被问过这样一个问题，可包裹里的那只鹤扔在摘星会馆门口了，她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来，“小乙，你去没去过道观？”
　　唐小乙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去过，但是去的是那种没有人的破道观，和我的几个小兄弟在道馆里煮菜、唱歌。”
　　“那你还记不记得道观前面，有一只长着翅膀的鸟？”
　　“你说的是一品鸟？”
　　鹤在古代又被叫做“一品鸟”，地位仅此于凤凰，鹤立潮头岩石的吉祥图案，名叫“一品当朝”，后世清朝一品文官穿的官袍上的图案就是和一品武官的麒麟相对的仙鹤。
　　“对，一品鸟就是你不认识的那个鹤。”
　　“哦，原来是一品鸟啊！”
　　……事实证明，知道一品鸟就是仙鹤对于练探鹤手依旧没有丝毫的用处，然后唐一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明明可以干净利落地做个示范，为什么还要费劲巴力地解释鹤和道观还有一品鸟的问题？
　　唐一笑迅速打量四周，没有看到李白，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要是被李白看到了，她觉得她以后可能都没有办法直视鹤这种动物了。
　　唐一笑一招一式地教过去，时间也过得飞快，很快就到了黄昏时分，然后唐一笑这个饿货一号带着唐小乙这个饿货二号跑去找唐清苦一起吃饭去了。
　　俗话说，二十八天养成一个习惯，唐清苦已经成功地由辟谷宗师被唐一笑养成了一个每天吃饭的好习惯，因为提前和唐清苦商量过这件事，所以见到唐小乙的时候，唐清苦并不感到意外。
　　席间，唐一笑极力增加着对面两人的互动，唐小乙还好一点，毕竟也是“见面即兄弟”的典范，但唐清苦虽然依旧随和，但还没有被唐一笑彻底拽到人间，温和中却带着不可接近的气场。
　　吃过饭后，唐一笑看着唐清苦和唐小乙远去的身影，突然产生了一丝莫名的温暖与安慰。
　　一大一小两个背影，还有摇摇欲坠的夕阳，风吹得散落的发丝拂过脸颊，影子在地上祈祷太阳落山，这人这风这影子这夕阳，都是岁月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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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我真不是搞宗教传销的……（捂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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