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深林招魂
“就是这里。”
阿邙指了指那一小块被羊群啃食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寥寥几棵荨麻的草地，旁边那棵躯干笔直，枝桠却蟠根错节的大槐树静静地矗立在那里，给这片曾经的净地投下了一方难以逃开的阴影。
颜栋坡捻了捻地上被羊群啃食留下的草籽，竟直接放进了嘴里。
“高......高人。”
如一旁里正一样的外人看来，这样的行为显然有些莫名其妙。但只有颜栋坡本人知道，在他咀嚼草籽时，位于舌间的一颗玄色圆润灵墟正在缓缓吸收着草籽中藏蕴不散的精气。这颗灵墟正是在他修炼芥子第三境也就是舌苔境时形成的，灵墟颜色分赤、橘、黄、青、蓝、荼白、玄七色，当达到玄时便可由幽境往玲珑境升境，还需要经历一轮七色变化，最终由扁到圆，圆满此境进入下一境。而舌苔境的特性与入微境的隔盒看物、洞察他人修为不同，进入此境者初悟七窍变化之道，不再从丹田利用精气，却依然需要“知味”才能分析对方精气变化，行踪轨迹。
一草一木看似低微不足道，却可以暂时吸取保留精气的记忆，此时十分适合应用于这片秃草地天数过久、对方的气已四散，难以判断踪迹的情形。
他食下那草籽时，从草木中吸取记忆，霎时眼前明亮，神智开蒙，再视向地面时一团团微弱缭绕的精气伴着足迹出现在了地面上。
世间万物，皆具精气，小至蝼蛄蚂蚁草籽，大至须弥鲲鹏沧海，无一例外。只是鲲鹏精气盛如山岳，蝼蛄精气便细微若芒了。
他看到在那团微弱的精气堆中，悄悄混进了一团极盛的气。
那气是从槐树后面绕进草地的，颜栋坡顺着那股弥留精气围着槐树打转了半天，最后在树根一侧的泥土里发现一只不易发现、已辨不清真貌的爪印。
这怪物五个脚趾——难道是一种老虎？
精气自然早已散尽，他闭上眼，绕着槐树周围走来走去，感知许久，在脑海中不断重复回放着自己看到的东西。许久以后猛地张眼，时间像静转不动一般，空气凝重，他已站在了当日王二与阿邙放羊的现场。
隔着不远，王二在槐树后面一处密林子里正在挖什么东西。
颜栋坡走了过去，伸手去摸，发现是一个三尺多深的坑。
他在挖什么......是陷阱吗？这种陷阱上，应该放了一张抓兔子或野鸡用的罝网。
坑里泥壁很自然，没有什么挣扎的痕迹，是没有抓到猎物吗？看起来没有雨水冲刷的痕迹。
他从那个林子里退回到槐树附近。
看来是没有抓到，一个猎人没有抓到猎物一定会走得更远一些。退回草地告诉弟弟看好羊群。
怪物如果在这之前出现，完全可以先在钩吾山这个林子里杀死王二，再赶到槐树旁边吃掉阿邙，可是它为什么没有这么做？
它在等什么？一个机会......或是同类吗？
是担心阿邙听到吗？
在山里常住的怪物，它又是怎么知道二人下山以后的轨迹的？
“高人。”里正的话打断了颜栋坡的思路，正当他有些恼的时候，在里正身后的两人对着他行了个礼。
“在下龙虎山汪正，见过高人。”一个穿鹤氅，手拿一杆拂尘，道人模样的男子冲他行了个礼。
“我是蜀国捉妖师苏誉，高人......“另一人穿着一身褐布麻衣，一把装在木鞘中看不真切样子的剑被他背在背上，上面系着一只麻布包裹，腰间横七竖八挂了一串几只葫芦，他每走一步那串葫芦发出梆子似的撞击声。此刻他看见眼前这个冥思苦想的黑氅男子时却愣住了。
眼前这个男子，也许是欺众人没有修为，并没有隐藏自己的精气流转，从下丹田到头顶醍醐穴，七颗玄色灵墟缓缓转动着，头顶那颗荼白色扁平的灵墟更是让他移不开眼了。
这乡野之间，禁武之地，竟然有这种醍醐境的高人，举目天下能修入此境的高手掰着一只手指头就能数过来，眼前竟然就有一个活的，还离自己这么近。这人莫非是什么权贵后代，但为什么会跑到这乡里来？
白衣老神仙的朋友，果然非同一般。
这边颜栋坡本无心应付他们，但见苏誉眼神讶异，这点细节被他看在眼里，仔细一看时，这褐衣捉妖师身上有三玄一黄四颗灵墟，黄色那颗已圆润无比，想必是进入了入微境三重。自己刚刚没有隐藏精气，以为这穷乡僻壤没有什么修精气神之人，没想到偏偏撞到一个。
再看旁边来自龙虎山的汪正时，除了身上一点微弱的精气以外竟看不出一颗灵墟的样子。
这......这龙虎山的道士竟然这么厉害吗，竟然和白衣老神仙一样，完全看不出修为。
颜栋坡简直要合不上嘴了，但脑子里飞快地转了一下，便瞬间知道了是怎么回事。
于是他偷偷收起精气，上前对着二人回了个礼，关切道：“二位远道而来辛苦了，在下燕冬青，受白衣老先生嘱托，过来跟二位请教一下捉妖，这位——”他把目光转向汪正，上下打量着。
“汪正大师师出龙虎山何人啊？”
“大师不敢，”汪正一副逢迎笑意，“家师是龙虎山五宝天师之首，陈羽方。”
颜栋坡嘴角一抽，强迫自己不要笑出来。要说对陈羽方的了解，他可是再了解不过了。他自识字起便被送入丘都尚庸院学习精气神武学，什么《精气神论》、《玄海志》、《尚庸神力经》背的可是滚瓜烂熟。其中他最喜欢的便是龙虎山陈羽方天师所著，讲解灵墟的那本《灵墟子》，此人堪称武学不世出的研究奇才，只是——
陈羽方已经作古超过三个甲子了，难不成是在玄海阴间收的徒弟？
“高人既然是白衣老神仙所托，老神仙点化过我们二人，虽不熟识，但今天主要是除掉这怪物。我们二人在这山后面查了很久都没查出什么名堂，高人有什么发现吗？”一边的苏誉把颜栋坡的表情看在眼里，多少也清楚汪正的底细，但相比名利师门，他更关心如何除妖，就有些急不可耐了。
“好。”颜栋坡见苏誉为人恳切，是真心来办事的，虽不知道这一副乡野形象的人在哪里学来的修为，但相比朝野中人倒也质朴能干，心中不禁称赞，“这怪物据我观察，是个爪有五趾的怪物，且早在王二在林子里设罝抓猎时就已经盯上了二人。”
“如果这个时候就盯上了二人，何必等回家夜里才动手呢？燕高人的理由是什么？”苏誉忍不住问道。
颜栋坡便把自己在林子中的发现和思考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二人。
“如果这怪物是在等什么东西，誉倒不觉得是同类。”
“那在下觉得就是在等同类呢，人家高人说得对着呢，不然在等什么？等太阳落山啊？”汪正甩着拂尘嘟囔了一句。
“苏先生有什么看法？”颜栋坡没有理会汪正，径直看向苏誉。
“现在我也说不出个一二三。不过我倒有个办法。”苏誉一边说着一边从背上的包裹里取出一个角状的东西。那玩意比牛角更小更直，约一个手掌大，外表黑黢黢的，表皮看着很有光泽。
“这是什么东西？”
“此乃犀角香，取自云梦郡一种通天犀，数量极为稀少，燃烧的话——”苏誉掏出一只火石，磨了不一会那犀角香便轻轻地窜出了火苗，倏然熄灭后，一股淡淡的烟伴着清香在众人之前散开，在草地中缭绕开来。
“这烟会只要飘到人的衣服上，便可与鬼沟通。”
一旁跟随颜栋坡的村子里正听了这话鼻子里一嗤，而在槐树前发呆的阿邙却瞬间有了精神。
“你......你的意思是？只要衣服上沾了这个烟就能看见二哥吗？是不是？是不是？”
“未必，可能他已经进入了人间精气来源，妖鬼生死之所——玄海。也可能鬼魂蒙冤，依然在游荡，但这种情况会选取阴气较盛的地方。是不是这里，我只能试试。”
“是个好办法。”颜栋坡说道，“目前的线索只能猜测却无法证实，如果能找到他，最好。”
“二哥，二哥他......”阿邙急不可耐，不一会儿那烟越飘越远，里正安抚了一会阿邙，让他逐渐安静下来。
“嘘。”苏誉对所有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低沉而又诡秘地说道，“他真的在这个林子里，除了拿着香的人都不可说话，不然他会迅速离开。”
一团荼白色的雾忽然顺着这股犀烟的痕迹自槐树后的深林里快速飘荡而来，穿过一棵棵树，并没有做什么停留，很快席卷了整个树林和草地。
于是所有人屏住呼吸，烟雾氤氲所到之处，逐渐变得模糊难辨，像是给方圆四周蒙上了灰雾。
“你来了。”苏誉对着飘来的烟雾说道，“我知道你的灵魂没有彻底进入玄海，是受冤屈而死的亡灵，你能带我们去找那个怪物吗？”
众人的脖子、额头等部位都不由得冒出了冷汗，里正的心差点跳出了胸膛。他一辈子见过不少怪事，但这种招魂问鬼之事，他是真的闻所未闻。而汪正大师更不用说，是不是龙虎山高徒不知道，裤子是真的已经偷偷尿了。众人即使害怕，还是忍不住仔细去查看那团烟雾，里面竟真的有一人若隐若现，只是看着虚虚糊糊的，不像有实体。阿邙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雾气里的人，眼睛里既惊讶，又有一团泪光在闪烁。一时间关于二哥的记忆涌上心头，脑海里一股热血上冲，本想要张嘴说话，但想起苏誉的交代，乖乖地闭上了嘴。
面对苏誉的问询，雾气里的人摇了摇头。
“你也不知道吗。”苏誉用另一只手托着下巴，拿犀角香的手稍微放低了一些，“我知道你临死前见过它的样子，鬼魂无法开口，所以我来问，你只负责点头或者摇头就可以了。”
那人点了点头，警惕地向深林四周扫了一眼，又回头看向他。
“那怪物，是老虎吗？”
摇头。
“也就是说并不是普通的野兽对吗？”
点头。
“它有四条腿吗？”
点头。
“一个脑袋？”
点头。
“在山上的时候你是没有发现异常的对吗？”
点头。
“死前你有跟它搏斗过吗？”
摇头。
“你是被吓死的？”
烟雾中的人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问到这里，背后突然有人拍了拍苏誉，他转头一看，见那人黑氅黑钗，原来是颜栋坡。颜栋坡摊开手掌，冲他比划和示意了一番，又轻轻指了指烟雾里的人。
苏誉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颜栋坡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由你来问，要我把香给你对吗？”
颜栋坡点了点头。
苏誉犹豫了一下，轻轻托着犀角香，送到了颜栋坡手中，随即紧闭双唇，使自己不发出声响。
颜栋坡拿到香，先是深吸了一口气，脑子里清醒了一些，便问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问题。
“那怪物，长得很像羊对吗。”
雾里的人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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