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2
邕都，丞相府。
尹思畔掀开马车车帘，搭过红杏的手，下车后一路进了西院。
甫一入院，听闻动静的吴妈妈就从屋中跑了出来，向她打听明檀大师的诊断，得知她身体的情况依旧无甚好转后，不免又是和先头红杏一般的长吁短叹。
“行了，吴妈妈，这新药方你拿下去，按着上头写的煎药吧。”
吴妈妈接过药方，记起什么，说道：“对了，小姐，先前主母来过西院，给你送了一箱子厚衣裳，说是成衣坊新到的款式，你与三小姐和四小姐一人一箱。”
尹思畔面色未变，浅浅笑应：“母亲有心，我待会儿就去主院道一声谢。”
“还有小姐，奴婢瞧着，主母来的时候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不过见你不在，她就走了。”
“如此么，我知道了。”尹思畔解披风的手指一顿，重新把带子系紧，“我这就去主院。”
-
主院。
主母孟氏正在教两个姑娘绣梅花。
尹家的三小姐和四小姐年纪皆不大，大的那个豆蔻年岁的模样，小的那个也才半人高，心性未定，又怎么能忍受这种枯燥乏味的事情？一个动作急躁，一个昏昏欲睡，根本半句教导也听不进耳。
孟氏见状，肃了脸色，执起木尺“啪”地拍桌。
“你们两个，嫣儿就罢了，娴儿，你都是要及笄的大姑娘了，女红还是这么乱七八糟一窍不通，将来要嫁人可怎么好？”
被重点教训的尹思娴撇了撇嘴，满不在意：“那就不嫁人了，就算要嫁，也要嫁一个不嫌我女红的，反正爹爹是一品宰相，旁人巴结我们家还来不及呢。”
孟氏恨铁不成钢：“这话要是叫你爹爹听去，你今晚又想跪祠堂吗？”
说到这个，尹思娴显然是有些害怕了，缩了缩眼神，小声地嘟囔：“那我以后不说了嘛。”
“我怎么就养出你这么个丫头！”孟氏气道，“你二姐的绣工，放在全京城都有名气，我也不指望你比得过她，但你哪怕用心一点儿，为娘的也不至于被你活活气短寿。”
“二姐二姐，又是二姐！每天都跟我提她，你们烦不烦？”
尹思娴猛地摔下手里的绷子，恨恨站起身。
“我知道她琴棋书画样样都好，但投壶呢？蹴鞠呢？这些我都很厉害，但那病秧子，哼，恐怕被风一吹就要晕过去吧？”
孟氏面含厉色：“娴儿，住嘴！”
“我偏不！”尹思娴眼眶渐红，像是这么多年的委屈全在这一刻倾泻了出来，“明明都是同一个爹生的女儿，为什么爹爹对她就如珠如宝，对我却成天板着张脸？”
孟氏秀眉深蹙，想要伸手把闹脾气的女儿牵回来，却被避开，不由得面色难堪地叹了口气。
“你二姐她是早产子，从小体弱，生母又在生她时难产去了，你父亲对她怜惜些，是情有可原的。”
“娘……”尹思娴瘪着嘴，委屈得眼泪大颗大颗掉落。
孟氏心疼地上前，把两个女儿都揽进了怀里。
“好了好了，娴儿不哭了，娘亲也不是……也不是不想偏疼你们。只是府里只有你大哥一个嫡子，将来的家业，也必定是要由他接手的。他毕竟与你们二姐才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娘是怕……是怕如若叫他与咱们生了嫌隙，将来没人能为你们姐妹两个撑腰……娴儿，你要理解为娘的苦心啊……”
母女三人正说话，门外的老妈妈忽然疾步走了过来。
“主母，二小姐来了。”
孟氏闻声，连忙收回手，站起身，理了理面庞和发鬓，长舒一口气。
“快请她进屋。”
-
尹思畔被主院妈妈引着，跨进屋门，见孟氏正坐在桌边。
屋里只有她一个人，不过桌上摆放的绷子和茶杯却是三人份的，尤其是茶杯里的茶水，还在丝丝缕缕地往外飘散热气。
尹思畔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温缓地朝她行了个礼。
“见过母亲。”
“畔儿快起来，你身子不好，我都说过多少次了，不必同我行这些虚礼。”孟氏抬手将她扶起来，“快坐，快坐。”
尹思畔入座，孟氏斟了杯茶水递给她，关切地问：“这回上山，那明檀师父都说了些什么？”
“也就是往日那些话，母亲知道的。”尹思畔顿了顿，笑道，“方才我一进院子，就听说母亲给送了一箱子厚衣裳过来，女儿心底欢喜，特来同母亲道声谢。”
“你我母女，说什么谢不谢的，倒显得生分了，往后可不许再提。”孟氏一面轻嗔，一面执起她的手拍了拍，“入秋了，你身子又弱，屋里屋外都要多穿些，知道吗？”
“女儿知道的。”
孟氏慈爱地看着她。
眼前的少女柔弱、苍白，却胜在生了一副天赐的好容貌，就连恹恹的病态也显得赏心悦目、令人怜惜。
“想当初我刚进府里的时候，你还是个糯米团子似的小姑娘，不知不觉的，一转眼你就这么大了……”
孟氏感叹一句，小心翼翼地一顿，又说道：“今年过完年，你就十七了。从前你及笄，我与你爹爹都担心你的身体，也不敢过早地提起你的亲事，这一年拖一年的……畔儿，你、你现下，心里是如何想的？”
尹思畔神情微动，没说话。
她知道，孟氏对她从来客气，在婚姻这种大事上根本不敢做她的主。今日有此一问，肯定是奉了父亲的意思。
尹思畔垂下眼：“我的这副身子，父亲母亲都是明白的，我只怕……只怕拖累了哪位公子。”
“好孩子，浑说些什么呢？你怎么会是拖累？”孟氏道，“咱们家累世为官，清清白白的漂亮闺女，哪家公子不上赶着求？休要想这些有的没的，你爹说了，只要将来那人肯对你好，家世清贫些都没关系，咱们家养的起！”
尹思畔笑了笑。
是啊，她这副病体，怎堪匹配凌空皓日？爹爹也好，这位继母也好，怕是做梦也没想过要将她高嫁，更别说是嫁给那位……大邕百年未有之材的少年将军。
“父亲母亲待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她轻轻地说，“畔儿全凭父亲母亲做主。”
“嗳，好好。”
见她松口，孟氏大喜过望，执起她的手重重拍了拍：“今夜我就同你爹说了这件事，必让他挑几个配得上咱们畔儿的公子来！”
-
“什么相看？我不去！”
文昌侯府厅堂，宋提跪在地上瞪大了眼。
高座上的文昌候一拍扶手，板正身躯怒喝道：“混账东西！此事由得你说不去？”
宋提撇开头，不满地咕囔：“怎么由不得我？是我成亲又不是您成亲……”
“你个不肖子，浑说什么话！”文昌候按着心脏深深吸了几口气，“你可还记得我是你老子？”
“您若不是我老子，我哪儿还能跪在这儿听您念叨……”
“你再多说一句试试？！”
旁侧的侯夫人看不过眼，连忙起身按住文昌候蠢蠢欲动家法的手，给他顺气：“好了好了，你们父子两个都少说几句吧，真是造孽，我怎么就摊上你们这对冤家？”
“娘……”
宋提偷偷抬头，启唇想再说什么，被侯夫人一个眼色打了回去。
“别同我说软话，今日我是说什么都不会再纵着你的了。”
宋提急了：“娘！我才十八！”
侯夫人不为所动，点点头，幽幽道：“是啊，十八岁了，不小了。”
“怎么不小？”宋提焦急地辩解，“那天策和我同岁，他家里也没有这么逼他的……还有曹大哥，不也二十六了才娶梁姐姐的吗？”
“你还有脸说？”文昌候指着他道，“梁家是什么人家？那是将门！梁天策是大将军的儿子，曹归是大将军的门徒，你呢？”
宋提：“我也是大将军的门徒啊。”
“错了！”文昌候重重咳嗽了几声，“别以为你挣了个‘宁远将军’的功名回来，就可以忘了自己姓什么！你是我宋有鹤的儿子，文昌文昌，我们宋家向来以文立身，就出了你这么一个一身反骨的逆子。你若是同你大哥一样，走了文官的路，那我此时也不会催你什么……”
“但你偏偏要去沙场，喜欢过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日子！你如今在朝中翅膀硬了，我是管不了你了，但你既然回了京，就必须把亲给我成了，否则我就是豁出这张老脸，也要进宫恳求陛下不再放你出京！”
侯夫人听得目含泪意，忍不住把脸别到了一边去。
宋提愣了。
他怎么也没料到爹娘逼他相看、逼他成亲，背后竟然还有这样一层用意。
他看着座上两鬓斑白的文昌候，看着转头拭泪的侯夫人，卡在嗓子里那句“不是还有大哥吗”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他浑身僵硬，烦躁地挠挠头，好半晌，才抿唇道：“我，我去就是了。娘……你方才说，约好的地方在哪儿？”
-
“中秋之夜，金明湖畔。”
休息间隙，梁天策在练武场边琢磨了琢磨这句话，揶揄道：“听起来是个发展暧昧的好时机啊……真有你的，鼻涕虫！下次出征时，你该不会连孩子都抱上了吧？”
宋提正在擦汗，听了他这么一句调侃，胸中蹭蹭冒火，当即就取过手边银枪，单手挽出枪花，毫不留情地朝对面扫去。
“叫谁鼻涕虫呢？你个茅厕！臭茅厕！”
“哎，哎！干嘛呢？！”
梁天策闪身避过一击，像是才反应过来般睁大了眼，但不等他再多说什么，接下来的几击又随即落下，打得他东躲西藏、分身乏术。
“不是吧你玩儿真的啊？”
“……”
“别，爷爷！不打了，累了……小的累了！”
见梁天策面色变得有些涨红，宋提这才收住手，想了想还是气不过，杵着枪，冷笑了一声：“下次再敢喊这个，爷爷便把你腿卸了！”
“好好，不喊就不喊，你也不许喊我茅厕。”梁天策长松一口气，擦了擦脸上的汗，旋即又龇牙咧嘴道，“你下手可还真狠啊。”
“是你先坏了约的。”
“啧，就你这副铁石心肠，哪家姑娘敢嫁你，我敬她是条汉子！”
“那正好，我也不想娶。”
“哎，不过说真的，后天中秋晚上，你真要去金明池呀？”
宋提闻言，扯了扯嘴角，撩袍坐到练武场的石阶边：“我能不去吗？我娘她都那样了……”
梁天策想到他家的情况，也爱莫能助地拍拍他的肩膀。
“兄弟，节哀……不过，世伯他们要你相看的，是哪家姑娘？”
宋提被他问得一哽，睁着眼，有一瞬间说不出话。
“……忘了。”
“这都能忘，你可真行啊。”梁天策笑骂，“不用等中秋了，我现在就想替那姑娘揍你一顿！”
“反正后日我去见她，也只不过是为了圆我娘的心愿。这之后，我谁都不会娶。”
宋提拔了根草叼进嘴里，浑不在意道。
“我今儿同你说这事，就是想让你帮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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