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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剑在手便是无忧


  “一剑在手,便是无忧!”

  就在赵徽与南山牧野交谈间,酒楼外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直让满堂静寂纷纷侧目,想看看是何方神圣说出这等话来。

  酒楼门外,一个人影跨过门槛走入酒楼,正午的阳光在他的身上洒下阴影,映出一张年轻面孔,此人腰间别了一把制式铁剑,衣服款式都是寻常,正是姗姗来迟的燕唯卿。

  他走进堂中,环顾四周,见所有人都盯着他,不由赧颜,连忙快步走到酒楼大堂的角落,那里坐了两个喝的醉醺醺的男人,酒气冲天,大家都下意识地避着他们俩三尺。

  燕唯卿却熟络地同他二人打了声招呼,取过桌上酒壶,也不倒入杯中,就虚贴着嘴唇,喝了一大口,面色转瞬变得通红,连连咳嗽起来,一边咳嗽一边断断续续地说:“这什么酒啊,那么烈!”

  二人中长了一脸络腮胡子的壮汉扭过头,看着燕唯卿哈哈大笑,“你小子才多少酒量,就敢喝这酒,也不怕醉死过去。”说到一半,他轻咦一声,也不见怎么动作,挂在燕唯卿腰间的铁剑就到了他的手上,他隔着剑鞘屈指一弹,沉闷的剑吟在鞘内回荡,他挑了挑眉毛,惊讶道:“这剑不错哇,你小子哪来的?”

  燕唯卿冲上前把剑夺了回来,小心翼翼地别回腰上,瞪了络腮胡子一眼,“我自有我的门路,倒是你,说话还算不算数?”

  络腮胡子饮下一口酒,摇头晃脑道:“你是说,替你找个师傅那件事?”

  燕唯卿竖起眉毛,“不然还能是哪件事?”

  络腮胡子笑了笑,“放心好了,你未来师傅已经在赌坊里等着了,等我听完这场说书就带你去找他。”

  “等着了?”燕唯卿狐疑道,“你不会随便从街上拉来一个人就说是我师傅吧?老马,我那些钱可不是白给的,你要是敢骗我,我,我就——”

  “你就怎样?”络腮胡子调笑道。

  “哼,等我练剑有成,非把你那家赌坊给端了!”燕唯卿色厉内荏地说道。

  络腮胡子端起酒杯朝燕唯卿悬空点了点,“你小子有种,敢当着老子面说要把老子的赌坊端掉,真不怕待会去了赌坊,老子把你给宰了?”

  燕唯卿瞥了一眼那个始终背对着他的男人,说:“老黄还坐在这里呢,你敢杀我?就不怕被他捉了去坐牢狱?”

  “老黄?”络腮胡子嗤笑一声,“老黄一门心思在老板娘身上,哪有闲工夫管你的死活——”见燕唯卿还打算说话,他摆了摆手,“我从不食言,你要是着急,就自己去赌坊找,不过我不敢保证那家伙看到你会不会先把你给杀了。不着急的话,就留在这儿,跟我听完再去。”

  把我给杀了?

  燕唯卿心头一颤,暗道老马这是替我找了个什么师傅,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吗?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与老马听完说书再去,于是老老实实地坐在位子上,听裘老头继续往下讲。

  酒楼二楼。

  赵徽远远地望着嬉笑怒骂的燕唯卿,先前那一句‘一剑在手便是无忧’委实有些气魄,这气魄不像是他在上京城里常常听见的纸上谈兵,而像是说到做到的千金一诺。

  “我要学剑!”赵徽忽然决定道。

  南山牧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了那个先前言惊四座的年轻人,心中顿时了然,问道:“因为他?”

  赵徽点了点头,又摇头,“牛叔你说过,佛门的无漏我只能靠顿悟,武夫止境又需要日复一日的横练体魄,锻炼气力,于我而言,我实在等不了那么久,父亲的尸骨未凉,那妖后随时有可能称帝,只有练剑,练剑是最快的一条路。我要在那妖后最得意的时候,取了她的脑袋!”

  “你要知道,练武从来没有捷径,即便是练剑,也需要日复一日的坚持,虽然没有武夫那么刻板的入门门槛,但是练剑比任何一门功夫都考较天赋,如果你没有这个天赋,即便练上一百年也是无济于事!”南山牧野有些严厉地说道,他担心赵徽因为报仇心切而误入歧途。

  赵徽却笑了起来,“牛叔你说的我都懂,可世间万物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自己不行呢?大不了我练剑不行再去白帝城找老将军呗,有那封亲笔信在,即便我是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以老将军的能耐,怎么着也能把我培养成一个合格的死士吧。”

  “死士…”南山牧野沉吟,心头一凛,“少爷你?!”

  赵徽撇过头,看不到他此时的神情,语气淡淡,“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是父亲把我养大,他虽然爱吹牛,喜欢说大话,虽然对我管教很严,但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十七岁那年我不小心冲撞了左相的马车,把左相最宠爱的小儿子撞成残废,是父亲挡在我面前,与左相对峙,他不占理,整座上京都在说他的不是,可他无动于衷。这样一个男人,如今却死了,我呢?”

  “我只不过是赵家的一个纨绔,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如果能用我的命换了妖后的命,值!不要与我说什么传宗接代,牛叔,赵家只剩下我一个了,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父亲的头颅还在皇宫里饱受屈辱,即便是一百年后我四代同堂,也掩饰不了我的失败!那种痛,永远的留在了这里啊!”

  他重重地锤了锤自己的胸膛,转过头时已泪流满面。

  南山牧野沉默了,他低下头不说话,心头哽涩得厉害,恩师之死,他又何尝不痛?只不过他背负了太多,是决不能在赵徽的面前流露软弱,如果他再倒下了,赵家就真的没有人记得了,赵徽也将不再平安,他不能倒,他是赵徽最后的盾牌。

  南山牧野沉默了,良久才轻轻说道:“我年轻的时候在西域求学,一路走来,历经不少,期间也结交了不少朋友,其中有个朋友杀性过重,最擅长的就是杀人的剑法,不过在很多年以前,他就拜入了少林修持心性,少爷你若是想学剑,待去武当见过那柄素衣后,我们便去少林。”

  赵徽没有说话,只是一双空洞的眼睛直直看着南山牧野,轻轻点了点头。

  酒楼大堂。

  裘老头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在赵徽与燕唯卿的身上停留了刹那,嘴角勾起神秘莫测的笑意,但是没有人察觉,只道是裘老头说到了尽兴处,神色逐渐快意。

  裘老头一拍惊堂木,接着话头继续往下讲,但不多时便讲完了,跟之前几日的滔滔不绝不同,无忧和尚百忧解的故事委实过短了些,酒客们不买账,纷纷大声喧嚷起来。

  再看裘老头,他不慌不忙,拍了拍手掌,从台上的幕帘后走出了一位貌美女子,看上去才二八的年纪,抱了把古色琵琶,身姿娉娉婷婷,眉如灵峰眼似秋波,俨然是一个从世家豪阀走出来的大家闺秀,但不知为何沦落到了给裘老头为奴为婢的地步。

  她缓步走到台旁,早有小厮为她备好了木椅。

  坐下,起势,落指。

  金戈铁马。

  在场众人都是不通音律的大老粗,本见到这位貌美女子,都是起了兴致又失了兴致,谁愿意去听那温吞水似的琵琶,要不是这小娘子长得有几分姿色,他们早就哄闹着走人了。

  不过,谁都没有想到这个温婉娉婷的女子弹奏起琵琶,竟是扑面而来的杀气腾腾,直让人汗毛凛冽,肝胆俱耸,宛如置身于冰河沙场,喊杀声冲天刺起,几乎能嗅到鼻尖上的血锈味,残马的嘶鸣,小兵的哀嚎,合奏成一曲盛世的悲歌。

  坐在角落始终背对众人不说话的中年男人肩膀微微耸动,茫茫然回过头,一抹血红在眼底勾现,但转瞬就恢复了清明。

  中年男人抿了抿嘴唇,目光落在琵琶女身上,横放在桌的朴刀剧烈抖动,但仅是一瞬就被他压下。

  坐在二楼的南山牧野心头一跳,就在刚才,他感受到了一股宛如修罗沙场一般的戾气,叫他如坠冰窖,尽管只是一刹那,可是以他的境界来说,光是这一刹那,就足以断定这股杀气的源头。

  在楼下,南山牧野心道。

  一曲琵琶奏罢,满堂哗然。

  回过神的众位酒客尽皆赧颜,斟酒的酒壶停滞在半空,酒水溢出杯盏,铺洒了一地。

  酒客们面面相觑,对彼此的窘状心照不宣,同时也对琵琶女的弹奏心悦诚服。

  以乐入情,一生难见,此等仙乐便是在那座艳绝上京的天秀坊里也是罕见,竟然能够在这山野酒肆听得,简直是物超所值。

  掌声雷动。

  琵琶女起身鞠躬,她的脸上始终不悲不喜,静静退回幕帘之后,不发一言。

  裘老头笑呵呵朝众人说道:“天下间无不散之筵席,江湖有缘,能于此相识三旬,老夫多谢诸位解囊,不过老夫这一书袋已然空空,已无事可叙,也罢,便就此别过,若是有缘,江湖再见。”

  说罢,他端起一直摆在桌上但从未用过的拂尘,朝胳膊上一搭,浓烟乍起,下一刻便消失了人影。

  众位酒客惊呼,有人冲上台,掀开幕帘,发现裘老头与琵琶女都已消失不见,言犹在耳,人却已不在。

  清凉镇外。

  一老一少大步走在暖阳下,日光将两人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正是消失不见的裘老头与琵琶女。

  “裴儿…”裘老头忽然止步,转过身。

  琵琶女低低应了一声。

  “你信不信,未来天下间三十年风云变幻,皆出于此!”裘老头举起浮尘,悬空点了点清凉镇的牌匾。

  琵琶女仍只是低声应和。

  裘老头无奈摇了摇头,转过身大步向前走去,“还是不肯同老夫说话吗?”

  琵琶女不语,紧紧跟在裘老头的身后,她的步子极小,却偏偏不落后半分。

  二人的身影在暖阳下,渐行渐远。

  酒楼中。

  南山牧野遥遥地看了一眼裘老头离去的方向,仿佛能透过石壁,看见那两人一般,他低声道:“云游尘世,但问凡事,这是何等气概,究竟是哪位前辈?”

  燕唯卿有些感伤,怎么着也听了三旬说书,如果说他不想挽留裘老头,肯定是骗人。

  但江湖人在江湖走,燕唯卿也很清楚,像裘老头这种云游说书人,是不可能永远停留在同一个地方,除非他不想挣钱。

  所以青山绿水,有缘再见呗。

  燕唯卿很快就抛下感伤,朝络腮胡子兴奋道:“可以走了吧?”

  络腮胡子愣愣望着已空无一人的台上,听到燕唯卿的话才回过神,他站起身,朝背对他们的中年男人说道:“老黄,要不要一起去,这小子胆子小,你不跟着一起,他怕我把他宰了!”

  “才没有!”燕唯卿高声反驳。

  中年男人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他们摆了摆手。

  络腮胡子也没有强求,耸了耸肩膀,提溜起酒壶,大步朝酒楼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说:“老板娘,这酒我拿走了,记老黄帐上,反正这家伙欠我不少钱!”

  酒楼的柜台后站着一位姿色平平的女人,眉目清冷,正一丝不苟地打着算盘,算珠声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清脆悦耳,在清凉镇只有两个人打算盘有这等气象,一个是茶楼小掌柜赵西洲,还有一个就是她,镇上唯一一家酒楼的老板娘,淡绘锦。

  清凉镇上有一桩事人尽皆知。

  所有人都知道黄一深喜欢淡绘锦。

  黄一深就是那个中年男人,他是镇上唯一的捕快,但从来没有抓到过贼,当然镇上也从来没有过贼。

  他喜欢随身带着那把朴刀,但却从来不磨,有人问他借,他也来者不拒,但很快就没有人向他借刀了,因为那把朴刀钝得连一根草都得磨上半天。

  他不是一般的捕快,这一点镇上人都知道,因为他从来不在镇里头巡逻,自打他来清凉镇上任的头一天起,就住进了酒楼。

  淡绘锦自然不会让他不要钱白住,但有意思的是,黄一深的钱好像永远也花不光,不但能住好的喝好的,还有闲工夫去赌坊来上几把。

  赌坊的老板马鸿运也是个奇男子,自从黄一深在他的赌坊欠下巨额赌债以后,他也不在赌坊里呆着了,跟黄一深一样成天窝在酒楼里,成日醉醺醺的,没有过清醒的时候。

  没有谁愿意和这两个酒鬼交朋友,除了燕唯卿。

  此时,燕唯卿屁颠屁颠地跟在马鸿运背后,往不远处的赌坊走去。

  “老马,我师父叫什么名字?”

  “等你见到就知道了。”

  “那他姓什么你总得告诉我吧?”

  “等你见到就知道了!”

  “那…他是男是女?”

  “问那么多做什么!等你见到就知道了!”

  马鸿运的语气渐渐变得不耐烦。

  燕唯卿撇了撇嘴,他其实是心中紧张,说是说握上剑就能成为天下剑魁,也曾说过“一剑在手便是无忧”的狂言妄语,但终究是个毛头小子,心已经扑通扑通要蹦出来了。

  当这两人走入赌坊的时候,赵徽与南山牧野二人也施施然走出了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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